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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順二年夏，整座成都城捂得緊絲嚴縫。數萬大軍圍在城外，等著城內的大宦官跟他節度使兄弟為糧草自亂陣腳。龜縮的一方自知形勢不利，又惜命得很，於是下令，整座城不進生，隻出死。

城內，空氣潮濕悶熱，惡臭瀰漫。街上又有慘叫哀嚎，又是不多時便冇了聲氣。正午的蟬鳴，莫名教人心煩。

入夏前還很繁華的坊市，如今全都關門閉戶。整條街上，隻有一個揹著老者的男子，一步一停地走著。

走到牌匾上寫著「莊氏綢店」門口，男子頓時側身倒在門上，虛弱地叫人應門。門立刻從內側打開。開門的夥計見狀大驚，連忙叫人來幫忙。一眾人擁到男子身邊，但無論身邊人怎樣勸說，男子不肯鬆手，固執地揹著老者，直到進入內院堂屋，命人拿來草蓆，才放老者躺下。

老者額頭一道傷口慘不忍睹，半張臉都是血。男子用右手衣袖輕輕拭老者臉上的血痕，碰倒傷口時下意識縮手，生怕聽到不耐煩的「噝」聲。但草蓆上的人隻是閉著雙眼，冇有任何抱怨，連眉頭也不皺一下。

男子覺得不可思議，轉頭一瞥，不知不覺間，身後已被人圍著。每個人麵有菜色，垂頭哭喪著臉，彷彿一切過錯皆因他們而起。

男子又回頭仔細盯著老者，恍恍惚惚覺得一切都不真實。

老頭子最後說的什麼，現在一句都記不起來。

平日怎麼罵的？是「忤逆子」還是「窩囊廢」？好像罵的最多的是「死瘟喪」？

男子起身，走到椅子旁癱坐在上麵，虛著聲氣吩咐道：「臉先不忙蓋。」

半晌，男子回過神來，費力扯掉襆頭扔在地，披頭散髮，一副落魄相。這時才發現左手袖子豁了個大口子，露出的手肘映著道道烏青。

這是不久前與人爭鬥落得下風的印記，軟弱無能，任由彆人踩踏的敗者之證。

男子望向草蓆上的老者，回想起老者憑一副瘦弱之軀，替自己擋住歹人當頭一刀。

怪不得老頭子常常罵自己。罵的一點都不狠。

「啪」的一聲，男子重重扇自己一個耳矢，然而疼痛過後，眼前的一切都冇有變化。

男子紅著眼對身邊人說：「管家，去拿隻大碗來。」

管家去灶房取來一隻品相上乘的瓷碗，雙手捧在男子麵前，道：「少爺，碗來了。」

少爺從淩亂的絲質圓領袍中，掏出一包暗紋錦緞料子包好的東西，解開結，倒出的白米填了瓷碗一半。

「擺在老爺麵前。他還冇看到我們斢的米。」少爺懨懨說道。

所有人靜靜注視者老者身邊那碗白米，直至眼睛泛紅，虛弱的身體不堪久站，終於失去力氣潰坐在地上。

整間堂屋，除了歎氣就是抽噎。

少爺拖著聲氣譏諷道：「我跟老頭子拚死拚活，拿莊家最後的值錢貨斢到這半碗米。聽聽街上，彆人拿命都斢不到。到處都在哭喪，不缺你們這點眼淚水。」少爺仰起頭，吸了吸鼻子，齆聲齆氣地吩咐管家道：「管家，煮鍋粥。吃完散夥。」

所有人慌了，紛紛跪下哀求。年歲最長的陳六嬢哭訴道：「少爺！老爺在今天跨出大門前都冇有說攆人的話。莊家對我們有恩，我們出了這家的門，到哪裡去報恩啊！」

少爺冷笑道：「老子現在好心放你們走，哪裡來，哪裡去。你們命都搭給莊家，報什麼恩？做牛做馬還要報恩？說得莊家那麼歹毒。」

「少爺莫要儘說氣話。」管家也跪在少爺麵前，眼神平靜，不緊不慢地勸道：「老爺還在這裡，少爺就忘了老爺常念在嘴邊的話？」

陳六嬢立刻接嘴道：「哎呀，老爺常說的話咋能忘記是『單絲不線』呀！」

管家仍然看著少爺，繼續語氣平淡地道：「最該同心合力的時候，少爺是要把大家打散成一根一根的絲，好由著彆人輕輕一扯就斷？肚子餓了，說說氣話冇什麼。我馬上去煮粥，給你舀乾的，好不好？」

少爺紅著眼，默默點頭。

不多時，灶房飄出柴火的煙氣。又過片刻，米香四溢。然而，若是貪戀米香，深吸幾口氣，空氣中的惡臭就會彰顯其存在。

夥計劉二娃和家仆趙老大抬著大鍋從灶房出來。陳六嬢帶丫鬟晶兒管家在內院設桌擺碗。管家拿著大瓢羹盛出一碗又一碗的稀粥，放在桌上涼冷。隻有最後一碗是白花花的濃粥。

「瘋了吧……」少爺盯著那碗濃粥小聲嘀咕了一句，抬頭瞪著管家，譏諷道：「老頭子還擺在堂屋，大家都餓，你隻舀一碗濃的，其他全部清湯寡水，到底是什麼意思？先吃飽的好投胎啊？」

「就是這個意思。」管家語氣平和，聽不出情緒。

「……」少爺深吸一口氣，竭力保持鎮定，但一開口便顫了聲音，道：「你當真以為老子傻，不曉得拉個人墊背？瓢羹拿來！」

「咚咚，咚咚」，內院一側的門突然被人敲響，急促，但聽得出來，力道一點都不重。

所有人全都焦急地看向少爺。少爺朝管家招手。管家走到少爺旁邊俯身。二人悄聲說了幾句。管家給劉二娃和趙老大使眼色，從身上掏出防身用的器具，輕手輕腳埋伏在門的兩側。

「求……求大善人……行行好……分小人一口吃的吧……」門那邊傳來乞求，接著又是一陣敲門聲。

少爺的神色立刻怪異起來，皮笑肉不笑地睨著門扉，半晌不開腔。

漸漸，敲門聲愈發輕弱，聽不到門外動靜。

「……少爺。」管家拿瓢羹遞給少爺，神色淡然。

「聽得出來剛剛的是誰不？」少爺接過瓢羹，哂笑一聲，幸災樂禍中藏了一絲輕蔑。

所有人緊張兮兮地望著少爺，眼神中已然有了答案，但冇人敢開口。

「隔壁當家？」管家回答道，語氣毫不意外，漠不關心。

「報應。就憑他，還想來討口？到時候看閻王怎麼判。」咒罵的話一說出來，少爺突然怔住了，望著桌上的碗若有所思，微聲歎息道：「這些粥……吃了就真的冇有下頓了……」

少爺走到桌邊，拿瓢羹勻出半碗濃粥之後，打量院內所有人，最終將目光落在旁邊的管家身上，對他說道：「餓這麼久骨頭架子也不縮一點，望你費頸項。不過也好，至少看著人高馬大，彆人不敢輕舉妄動。你要是也一起跟著去斢米，那些餓死鬼也不敢來強搶……」

陳六嬢立刻大聲歎息道：「管家要是跟了去，餓死鬼就搶進來了……」

管家望著少爺，無奈地說道：「鋪子要守護好，不然就會立刻步了隔壁的後塵……」

晶兒聽到這句話，害怕得緊緊拽著陳六嬢的胳膊。

陳六嬢安慰晶兒道:「不怕不怕，我們這麼多人，餓死鬼不敢來。門窗都照老爺吩咐，關得一絲縫縫都冇得。你看老爺也在這兒。你忘記老爺平時對我們的好了？老爺是大善人，要昇天做神仙的，他一定會保佑我們。莫怕了啊。」

陳六嬢的話，胡謅中帶著幾分真心，劉二娃和趙老大深以為然。

劉二娃安慰晶兒，道：「你管家嚴哥哥和少爺莊哥哥平日捨得讓你吃過苦麼？傻丫頭，就是天塌下來了，這麼多人一起，有啥怕的。」

趙老大附和道：「就是就是，還有你趙哥哥衝在前頭，不怕啊。」

晶兒眼淚汪汪地看著莊少爺，抽噎道：「少爺，我們今後可怎麼辦啊……我還是好怕啊……隔壁的那些人，我天天夜裡都聽到他們在我耳朵邊上喊『求求大善人賞口飯吧』……還有街上的聲音……好嚇人啊……外麵到底什麼樣子了……好想回東陽啊……我們怕是回不去了吧？」

少爺忽然神情激動，瘋癲地道：「反正怎麼選都是錯……不如渾了！賭一把！管家，你、你跟我走……我們去碰碰運氣……實在不行就拚命……我……」

聲音中的顫抖，是少爺的決心。在管家眼中，這個向來隻會逞口舌之快的少爺，從不在言語上落人下風，此刻竟然自稱起「我」來，眼神裡淨是悲愴。於是管家故作輕鬆，調侃道：「不說『老子』了？氣勢呢？」

雙眸盈滿的淚光立刻散了去，少爺瞪了管家一眼，恢複了氣焰，喉嚨也不顫了，開口對眾人說道：「隔壁當家以為把人攆走，少幾張嘴巴吃飯，也許就能捱過這陣。但他一開始就打錯算盤。隔壁怎麼回事，動靜你們都聽到過，不需要我多說。外麵怎麼回事，你們看看老爺的傷口跟我這一身爛袍，還消多說麼？莊家已經冇有值錢的東西可跟彆人斢了，也不曉得城門什麼時候開……今日這頓吃了，或許我們就要去投胎了。最後一頓讓你們吃不飽，是莊家無能。但莊家絕不是隔壁那種人！」

少爺語氣激動，管家卻始終神色平靜。家仆、夥計、老媽子和丫鬟頓時覺得害怕，冇人料得到少爺要發什麼瘋，就是少爺要獨自逃跑，丟下他們，也是無可奈何。

正是這種無奈的眼神，令少爺忽感絕望，聲音又開始打顫。但少爺強裝鎮定，繼續說道：「現在我要跟管家出門找尋生路，需要力氣，所以……這頓顧不得你們了！不過你們無需擔心。我莊有功發誓，隻要我還有一口氣，我就絕不會不管你們死活！」

陳六嬢、晶兒、劉二娃、趙老大，四個人頓時淚流滿麵。管家不待他們揩乾眼淚，便吩咐道：「速去收拾，隻拿最緊要的。我們回來就立刻走。若過了今晚還等不到我們，你們就自求多福罷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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